辣妹

有時候，朋友會好奇地問我在緬甸從事的孤兒貧童認養計畫，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，我總會告訴他們，其實找到有愛心的捐款人並不難，難的是怎麼樣讓這些意外得到一筆錢的人，知道怎麼珍惜。

最近我到雪比達鎮一個貧窮的小學，去幫這些剛得到獎助學金的小朋友們拍大頭照，以便寄一份給捐款人，另外一份歸檔，我們每六個月都會作一次這個工作，萬一小朋友從孤兒院或寺廟翹『家』，我們也有近照可以提供給警察機關協尋。

『肩膀放輕鬆，來，笑一個！』每個本來很活潑自然的小朋友，一站到臨時搭起來的布幔前面，突然就像顏面神經失調似的，幾乎要起痙攣，雖然是國中二年級，但因為從小營養不良，所以發育得很糟糕，很多看起來都只有六七歲的模樣，加上這輩子很少面對照相機，所以勉強笑起來反而像是剛剛哭過似的。

『要打起精神，讓你們的認養家庭看到最可愛的一面喔！』

雖然嘴上這樣說，但是我心裡很清楚，以他們小小年紀就經歷過的人生風雪冰霜，『可愛』、『微笑』就和夢想一樣，是他們負擔不起的奢侈品。

拍完照片以後，我跟小朋友們坐在充滿跳蚤的地板上聊天，有得到認養的看起來神采飛揚，但是同時在場的，更多的是那些因為年紀或資格不符合，不得不被淘汰的孩子們，他們木木地看著好運降臨在其他人的身上，自己卻面臨著可能隨時必須輟學當童工的命運，那樣的眼光，雖然難以面對，但是除了繼續鼓勵他們不要放棄外別無他法－即使雙方彼此都知道那只不過是包著糖衣的另一種謊言。

他們之中，要不了多久，有些小女孩就會被人蛇集團賣到國外去出賣肉體，小男孩則會被送去作苦力或長工，但是這還是算幸運的情況，真正不幸的，即使試圖用平鋪直敘的文字寫下來都顯得太過殘忍。

『你們的認養家庭，來自世界各個地方，有的在台灣，有的在美國，也有在香港，在印尼的…』我趁機試探一下他們的地理嘗試，『這些捐錢讓你們繼續唸書的人，很多並不是很有錢，他們就像其他人一樣，有的早上去菜市場擺攤子賣菜，有的在幫人家煮飯，不同的是，他們有善心，而且生活因為在薪水比較高的國家，所以辛苦工作以後，可以存一點錢，每個月存一點，就寄來給我們，讓我們轉交給你，所以你可以有制服穿，有鉛筆橡皮擦，有自己的課本，甚至課後可以去補習，因為他們也希望你就像他們自己的孩子那樣，有一天會出人頭地，有一天會完成夢想，有一天會去幫助其他需要幫助的人…。』

這套『錢不是從外國的天上掉下來』的說辭，對從來沒有見過外國人，也沒聽說過什麼叫做獎助學金的孩子來說，出乎意外地複雜難理解，然而每次只要有機會到任何學校去跟小朋友見面，我都會不厭其煩地重複一次，因為唯有這樣，他們才會開始懂得珍惜，也不會在自怨自憐中對於『外國』產生不切實際的憧憬，否則幻想世界上竟然有人可以有『多』出來的錢給別人，對這些孩子跟貧窮的村民來說，簡直像在傷口上灑鹽巴那樣痛。

小朋友們似懂非懂，但是坐在後面的村民中，有一個牙齒因為長年嚼檳榔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太舉手說話了：『去年獎助學金一次拿，我們都很開心，今年變成按月給，這樣怎麼我們還地下錢莊欠的錢呢？』

於是我必須耐著性子，解釋這些錢不是給大人或孤兒的寄養家庭還債的，而是要用在這些孩子身上，所以我們在每個學校成立一個義務的監察小組，錢交給他們保管，如果任何一個月發現小朋友沒有受益，就可以隨時中止這個獎助學金的發放，讓這個錢變成可以幫助其他小朋友的公基金。

但是我沒有說出來的真正原因，是因為發現去年他們之中有一些，沒有看過這麼一大筆錢的大人，一口氣從孩子們身上拿到這些錢以後，忍不住就拿去還舊債，一下子就沒有了，更糟的是，有些竟然被拿去賭博賭光了。

剛開始聽到這樣的事情，我的心裡很生氣，責怪這些人不懂得珍惜資源，甚至覺得很多大人簡直好吃懶做，成天坐在露天茶館看足球看連續劇，等著需要找打零工的老闆上門，讓身世原本就已經坎坷的孩子更加不幸，但是在地的緬甸同事安慰我：
『其實你有沒有想過，他們賭博是出於生活的需要？』
『這是什麼話？賭博怎麼會是需要？賭博就是不對！』我義憤填膺地說。

『像這麼窮的鎮上，這些人都是從更偏遠的山區來的農民，因為沒有地可以耕，所以被迫到鎮上來試運氣，但是除了農事以外，他們沒有任何專門技術，只能偶爾做點粗活，搬搬貨物，掙錢當然就少，你注意到了嗎？在我們緬甸越是窮的地方，賭博越興盛，像在雪比達鎮，一天甚至開兩次獎，每簽一支注五十緬幣，嬴了得八十倍，槓龜了也不過就是一杯茶的錢，所以每天買個兩三個號碼，成了生活的寄託。』

五十緬幣，其實只有五分錢美金，中了獎的獎金，也就是台幣一百出頭，的確不多，但是對這些一貧如洗的村民來說，已經是個大數字，比當學校老師半個月的薪水還要高！

外面下著大雨，我從學校離開，腳上的泥濘逐漸變乾，在腳底板留下厚厚的一層灰，身上總還覺得有跳蚤在爬，街上的路天茶館，家家坐滿了幾十個人，叫一杯三五十緬幣的薄茶，坐著一整天看模模糊糊的外國電視，等著雇主來找工人，等著樂透開獎，因為一天有兩次機會，苦悶的生活就多了兩個希望，說來荒唐，但是我也逐漸相信，如果沒有一天兩次樂透開獎，這些人之中，很多可能都會因而放棄對生命的希望而倒下。

但是我還是選擇相信，這些得到幫助的孩子之中有，幾個人的生命或許會因此有所不同，他們對未來的希望，也終於會比四千緬幣的樂透獎更大，因為生命中第一次，他們被允許擁有夢想的權利，我自私地不允許任何大人剝奪這份小小的希望，也希望有朝一日，更多的大人，也能夠有和我一樣的自私想法，來保護更多這些毫無抵抗能力的孩子。